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2023-08-31 10:44:59
作者:羅久(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副教授)
德國浪漫主義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歐洲興起的一場重要思想文化運動。早期浪漫主義者敏銳地覺察到現代人類與自然的持續疏離和對立,他們對人類中心論的理性主義形而上學、近代的科學觀念及其研究方法,以及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整體性批判,深刻地揭示或者說預見了現代生態危機之所以產生的內在根源。以諾瓦利斯為代表的早期浪漫主義者試圖重新喚起一種以情感、精神和具體的感性存在為中心的活生生的自然的形象,以取代啟蒙理性和現代科學對一種關于自然的單純的可量化的、排除了一切感性存在的、確定的理性知識的關注;用詩意的言說取代理性的分析和推理,將人和自然之間存在的主體對客體的壓制關系轉化為一種平等的“我—你”關系,恢復自然作為自發的、能動的、創造性主體的地位。
【資料圖】
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與自然的消亡
早期浪漫主義者將以費希特為代表的主體主義哲學視為現代生態危機的思想根源。在費希特的知識學中,“自我”與“非我”的區分構成了一個基本的二元區分。對費希特來說,自我的本質是行動,行動受理性和意志的指導,而非我缺乏任何實質性的規定,非我的存在或“非我是非我”完全是作為“我是我”的反設定才能得到理解。因此,非我不具有任何實在性,而自我通過一種永恒的努力來設定非我和非我與自我的統一,從而證明自我本身的絕對性。無論非我是什么,它都只是自我行動的結果。費希特認為,自我的最終任務是通過實踐行動,在更大程度上將非我統一于自我。因此,自我應該支配非我是費希特哲學體系的直接結果。這一觀點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具有深遠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按照費希特的想法,自然只不過是非我,是依賴于自我設定自我的一種反設定。自然只能被視為在根本上依賴于人類自我意識的被動的對象。自然中不可能意識到自我,自然本身也不可能具有任何形式的自發性。這種對自然的理解適用于無生命的自然,也適用于動植物,甚至適用于具有身體和物質性要素的人本身。這種對待自然的態度早在弗朗西斯·培根那里就已經提出了,而費希特的自我意識理論使自然在本體論上完全成為自我的附庸。
費希特的觀點體現了現代科學、技術和經濟過程中所表達的鮮明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哲學根源。盡管在許多方面,德國浪漫主義者從費希特的知識學中吸收了很多重要思想,但他們一致批評他對自然的理解。例如,謝林在思考費希特的哲學時就曾經說過,“所有現代哲學都以一種仿佛自然不存在的方式進行”。在謝林看來,費希特的知識學像笛卡爾以來大多數理性主義和主體性哲學一樣,不能把自然看作一個獨立的實體,甚至比笛卡爾更加徹底地取消了自然的本體論地位。諾瓦利斯也同樣意識到,只要自然被視為非我,自然本身的生命力和它的獨立性就無法得到充分理解,甚至會遭到基于現代的主體性原則的理論和實踐計劃的毀滅性打擊。這尤其表現在諾瓦利斯對現代科學的批判中:“友善的自然在自然科學家的手下死了,留下的只是沒有生命的、抽搐的殘骸?!?/p>
在一個不同的比喻中,諾瓦利斯把作為科學研究對象的自然比作一個“石化了的被施了魔法的城市”。因此,科學不可能對自然做出任何充分的斷言。這種斷言的對象不是自然本身,而是處于石化和死亡狀態的自然。諾瓦利斯說:“追求真理的一切努力在關于自然的講演和談話中只是越來越遠離自然性。”所有關于自然的演講和對話的問題在于它是關于自然的,而自然本身并沒有語言,也不參與這種對話。一旦我們談論自然,它就不再作為自然而存在,而只是作為人類意識的一個對象,是一個被人的理性的概念、命題和數學的語言重新闡釋和建構起來的對象。
詩與自然的內在生命
主體性哲學傳統用自我和他者、自我和非我這樣一些分離的范疇來描述精神和自然之間的區別。諾瓦利斯雖然采用了這些范疇,但是在一個動態的交互關系中改變了它們的意義:具有自我意識的人類必須既被視為自我,又被視為他者;而自然必須既被視為他者,又被視為自我。這尤其意味著精神的概念不只是為人類保留的,精神也適用于自然。自然和人類一樣,都具有能動的、自發的、自我組織的精神層面。這種恢復自然本身的實體性和內在活力的觀點使得心靈與物質、精神與自然的統一成為可能。因此,諾瓦利斯拒絕像費希特那樣將自然理解為非我。如果自然是活生生的、能動的存在,也即某種意義上的行動者或者“我”,那么我們就不能像費希特那樣將自然轉化為一種無限異于“自我”的“非我”,而是必須將自然轉化為一個“你”——我們能夠與之處于對話之中并彼此呼應,因而我們能夠在自然中有“在家”之感。“人類并非獨自言說——宇宙也在言說——萬物皆在言說——無限的語言?!?/p>
人類理性的本性有一種通過反思和概念性的思維將自身與感性的、多樣性的、變動不居的自然分離開來的傾向,用純然理性的語言來言說自然,從而使自然變成了一個無聲的他者。諾瓦利斯認為,哲學家和科學家沒有能力來聆聽自然的言說,因為他們不是把自然作為一個同樣具有自我意識的主體、一個平等的對話者,而是作為一個全無意識和生命的惰性的物質世界、一個完全受制于主體的客體;只有詩人具有克服這種分離的能力。在諾瓦利斯看來,詩人的一個特征是他對自然的熱愛賦予自然更多的靈性:“誰想真正了解自然的心緒,誰就必須和詩人待在一起。在那里,自然敞開她的心扉,傾吐她奇妙的心聲。但是,誰若不是發自內心地熱愛自然,只是驚異于自然的一部分或者另一部分,并意在從中獲取經驗,他就只能勤于造訪她的病房或者她的尸骨存放所?!?/p>
對諾瓦利斯來說,真正的詩人不僅是,或者說主要并不是指一種特定體裁的文學作品的創作者。詩人的主要特征是,他有能力發現自然,這個看似無意識的他者實際上是與“我”相對應的“你”,即另一個有生命、有意識的主體。這種對自然作為“你”的完全承認意味著對自然的愛,也就是在自然中發現了另一個活生生的、能夠與之共情的自我。從某種意義上說,愛的神秘之處在于它不試圖決定對方,而是接受對方的不可規定性,接受對方自身的發展。
在諾瓦利斯看來,不同于科學在追求關于自然的理性認識時將自然固化在理性的確定性之中,詩人能夠遵循自然的不可由理性規定的、不確定的、流動的和變易的運動。不僅如此,詩人還具有獨特的創造力。在這種創造性中,他展示了自己與自然之間的內在聯系。因為在詩人的體驗中,自然就其自身而言本質上是創造性的。詩人的心靈比自然科學家更加敏感,情感更加充沛,更加富有想象力,他在自然不可分解和不可還原的整體性中來理解自然的現象,他能夠表達自然本身試圖以某種非理性的形式向我們顯現出來,卻被理性的思維所消解和掩蓋起來的真理。
對自然的詩意言說是對自然本身的言語的聆聽,而在這種詩意的言說當中,詩人是將自然作為另一個自我、一個“你”來看待;詩人承認自然具有無法被我們的理性思維所規定的獨立性,甚至在對自然的聆聽中心甘情愿地舍棄自身的獨立性,而這種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即對自然的尊重和同情的完美形式就是“愛”。從諾瓦利斯的意義上來說,愛并不只是一種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在愛之中,人在自然中看到了人性,同樣也意識到人性與自然不可分割的統一性。在與自然的對話中,人類將自己的所有活動視為自然創造力的表現。因此,人類所創作的詩雖然表面上不同于自然的創造力,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視為自然本身的表達,是對自然本身的真理的揭示或再創造。
對諾瓦利斯來說,詩是在人與自然之間進行聯結的紐帶。通過這個概念,諾瓦利斯表達了他對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的看法:真正成為人、成為具有自我意識的精神性存在并不意味著與自然的對立和對自然的支配,而是在詩意的言說中聆聽自然的語言,恢復因主體性的反思哲學和科學解釋而被打破的一種普遍的和諧:“詩通過使一物與整體中的其余部分的特定結合提升了每一個單獨的事物——如果是哲學首先通過它的立法為觀念的積極影響準備了世界,那么,詩可以說是哲學的關鍵,它是世界的目的和意義;因為詩塑造了美麗的社會——世界大家庭——美麗的宇宙之家?!蓖ㄟ^將人類作為“自然存在”與一種無限的積極的創造力的觀念重新整合起來,浪漫主義者拒絕了啟蒙運動所宣揚的人類相對于自然的主導地位。
現代經濟與生態危機
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關鍵點是人類的經濟行為和態度如何考慮或影響自然。諾瓦利斯非常清楚這個實際問題的重要性。諾瓦利斯并不是封建小農經濟和行會制度的擁護者;相反,他充分認識到現代商品經濟的創造性和它在促進人類共同體的形成方面的積極作用:“商業精神就是世界的精神。這是它們之中最燦爛的精神。它使一切都運轉起來,并將一切聯系在一起。它喚起了國家和城市、民族和藝術作品。它是文化的精神,是人類的完成?!泵慨斏唐繁话l明和生產出來,經濟就成為人類創造力的一種表現。只要經濟活動需要討價還價和貿易,它就是交流的手段和原因,是接近他人和與他人交換的方式。當人與人之間的經濟關系以及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經濟關系受到一種相互需要和共屬一體的愛的精神的支配時,這樣一種詩意的經濟將使經濟與自然的和諧成為可能,而整個經濟過程將成為自然本身創造力的表現。
不過,諾瓦利斯清楚地認識到,實際存在的資本主義經濟行為所隱含或者預設的貪婪的人性、私有財產的觀念以及自利的基本傾向,與詩意的經濟是完全不相容的。它阻礙了人類和社會的完善,使人類難以找到與自然和諧相處之道,成為導致現代生態危機的一個重要根源。
諾瓦利斯在他的小說《海因里?!ゑT·奧弗特爾丁根》中展示了世界的和諧秩序是如何被貪婪摧毀的。如果一個人被貪婪所統治,他就會站在所有和諧之外,與愛和詩意的生活發生沖突。此外,在諾瓦利斯看來,私有財產的觀念導致對自然的漠視,并最終導致占有者本人的毀滅:“大自然不希望被某一個人獨占。作為財產,自然變成了一種邪惡的毒藥,驅走寧靜,使那些擁有財富的人毀滅性地貪戀對萬物的權力,帶來一系列無盡的憂慮和狂野的激情。因此,自然暗中破壞占有者的土地,使它很快塌陷并埋葬他,這樣她可以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從而逐漸滿足她屬于每個人的傾向。”
諾瓦利斯對私有財產的批判性觀點源自他的哲學思想,即自然被理解為“你”。“你”作為另一個活生生的“自我”不能作為財產被占有,可是當現代人將財產權的觀念強加于自然之上時,自然確實變成了一個只能被人的理性所描述、計算和支配的“非我”。作為“你”的自然需要得到尊重和承認,這種尊重和承認的完美形式是愛。對諾瓦利斯來說,理想的社會以及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完美和諧,是基于愛的理念。很明顯,愛的對立面是純粹的自利。自利與詩意的經濟是不相容的。然而,在諾瓦利斯時代,自利卻越來越被視為所有經濟行為的出發點和本質。事實上,自利已經成為現代西方經濟和現代經濟思想的基礎之一。
現代經濟盡管在發明和生產方面似乎具有高度的創造性,卻不能稱之為諾瓦利斯意義上的詩意的經濟。它的創造力沒有對自然的尊重和承認,它沒有與對自然的熱愛相結合。它不是把自然當作一個“你”,而是當作一個“非我”。因此,從諾瓦利斯的角度來看,這種形式的創造并沒有導致人類與自然的融合,而是導致了對自然的漠視和壓迫?,F代經濟生產的基礎不是熱愛自然和以自然為導向,而是以自利和收益的最大化為導向。因此,人類迷失在無休止和無意義的消耗自然、擴大生產、增加收益的進步強制當中。就此而言,現代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基礎本身就構成了現代生態危機問題的一部分。
現代科技和資本主義的發展對自然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破壞,隨之產生了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德國浪漫主義的哲學反思越發具有了不容忽視的現實意義。諾瓦利斯對現代生態危機的浪漫主義反思不是懷舊的或者烏托邦式的。相反,他充分認識到現代科學和商品經濟發展的合理性與現實性,并試圖通過對其形而上學基礎的批判,揭示被現代科學和經濟的合理性模式所掩蓋和歪曲的人性以及自然本身的內在生命力,從而為我們思考現代生態危機的根源及其解決之道提供了一個獨特且發人深思的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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