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唱針劃過一圈圈密紋，旋律傾流，時光靜謐，在音樂的種種聆聽方式里，黑膠唱片承載著獨有的儀式感，以及一份相當復古的格調(diào)。令人驚奇的是，在越發(fā)講求方便快捷、打開手機就能聽歌的當代社會，黑膠唱片并沒有成為時代的塵埃。國際唱片業(yè)協(xié)會(IFPI)曾在2021年發(fā)布《全球音樂報告》，2020年，全球?qū)嶓w唱片收入總計42億美元，同比下跌4.7%，其中，CD收入下降了11.9%。但比CD問世更早的黑膠唱片銷售額卻增長了23.5%，中國內(nèi)地的增長率更是達到了359.3%。人們?yōu)槭裁催€在聽黑膠?一張薄薄的唱片到底有哪些難以割舍的魅力?

珍貴黑膠成鎮(zhèn)館之寶

歲末年初，青年作曲家方崠清又找出了自己購買的第一張黑膠唱片。1998年12月底，還是學生的方崠清買下了DG公司 出 品 的《White Christmas》，它由指揮大師阿瑟·費德勒執(zhí)棒波士頓通俗管弦樂團，在1970年和1976年錄音。

23年過去，這張黑膠唱片依然在方崠清心中占據(jù)著特殊的一角，也總能牽動起遠去的記憶。那是方崠清在北京求學的青春年歲，每到周末，他都會和同學到新街口和中關村打卡。“超音波音響花園”櫥窗中展示著價格高達6位數(shù)的喇叭和一系列琳瑯滿目的聽音器材，“真的讓人流連忘返”。

1996年，方崠清擁有了人生中第一臺光碟隨身聽。“那是一臺金屬銀灰色的、帶線控功能的索尼CD機。”方崠清印象深刻，2100元的售價是他一學期的生活費。他的第一張CD唱片購于新街口的“魏師傅”唱片店，由EMI公司出品，曲目是喬治·塞爾執(zhí)棒倫敦交響樂團錄制的馬勒《少年魔號角》。自此，方崠清開始了唱片收藏之路。

黑膠唱片幾乎“統(tǒng)治”了整個二十世紀，在方崠清看來，它見證著“古典音樂演奏家的巔峰時代和錄音的黃金時代”，也是眾多大師在世錄音時為數(shù)不多的選擇之一。傳承著人類音樂財富的黑膠唱片，不僅是樂迷個人層面的精神寶藏，很多唱片更為時代留下了印記。

收藏家汪世林曾向國家大劇院捐贈了400余張黑膠唱片，其中，中國唱片公司錄制發(fā)行于1958年9月的《黃河大合唱》是中國第一張33轉(zhuǎn)密紋唱片，由中國人民解放軍歌舞團演出，時樂濛擔任指揮，在收藏領域十分稀缺;還有一張珍貴唱片是1932年由中國四大名旦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共同錄制的《四五花洞》。《五花洞》是中國傳統(tǒng)京劇作品，由四大名旦演唱的版本被稱為《四五花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四大名旦經(jīng)常同臺演戲，但錄制唱片僅有一次，因此《四五花洞》唱片也被稱為唱片博物館里的鎮(zhèn)館之寶。”汪世林介紹。

黑膠到底好在哪兒?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CD問世并逐漸興盛，黑膠唱片一度暗淡。但稀缺性和上佳的音質(zhì)效果，依然讓它擁有一批相當忠實的擁躉。近十年來，黑膠唱片再度回熱，除了一向追求藝術水準的古典音樂，在流行音樂領域，許多歌手也紛紛為專輯推出黑膠版本，泰勒·斯威夫特、拉娜·德雷、愛莉安娜·格蘭德等歐美當紅歌手發(fā)行的黑膠唱片都有不錯的銷量。2020年，周杰倫在出道20周年之際推出了黑膠收藏套裝，上線發(fā)售后迅速售罄，二手市場的價格也相當可觀。

“對歌手或唱片公司來說，賣出一張黑膠唱片所產(chǎn)生的平均播放收益，相當于把這張專輯在流媒體上播出2萬到3萬次。”樂評人三石一聲說，“黑膠唱片的發(fā)行量越大，回收專輯制作成本的速度也會越快。”如今，許多歌手都在歌曲制作上花了大力氣，他們也希望把最佳的作品品質(zhì)呈現(xiàn)給歌迷。三石一聲記得，五月天曾玩笑地提到，如果用比較壓縮的音質(zhì)或格式收聽他們的作品，五月天可能就變成“四月天”，因為鼓聲等重低音部分無法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相比起來，“黑膠唱片的層次感更分明”。三石一聲曾用流媒體和CD聽過蘇打綠的歌曲，購入黑膠版本后，他能感受到“鼓點更明顯了，組合中每個人的分工都能被聽到”。

“黑膠與CD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播放方式，即使是同一時期、同一曲目、同一版本的演繹錄音，播放介質(zhì)的不同也會讓聲音的呈現(xiàn)狀態(tài)截然不同。”作為中國音樂音響行業(yè)協(xié)會專家委員會資深專家，方崠清從專業(yè)角度剖析了原因。黑膠唱片是模擬錄音巔峰時代的產(chǎn)物，模擬錄音以磁記錄或機械刻度的方式儲存并回放模擬的聲波，能極大限度地模擬所有聲音的波形，因此還原度高，真實性好。

而CD誕生于數(shù)字時代，“聲音以二進制編碼被儲存在光盤或者數(shù)字錄音帶中。這種方式處理的音頻，在情感表達的線性延續(xù)上處于弱勢，而音樂最需要的恰恰是情感的表達。雖然CD已經(jīng)具有很強的兼容性、穩(wěn)定性和便捷性，但從專業(yè)的態(tài)度看，畢竟還是隸屬于壓縮格式。”

盡管黑膠唱片曾因為成本高、不易運輸和保存等缺點被CD和流媒體“打壓”，但如今，隨著社會經(jīng)濟和審美習慣的演進，這些“缺點”反而構建起了一種獨特而有格調(diào)的儀式感：在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里選片、洗碟、烘干、晾曬、上機、壓鎮(zhèn)、選擇唱頭、調(diào)整針壓……音樂還未播放，一套細致的流程已經(jīng)將氛圍烘托到極致。黑膠唱片不能切歌，必須不間斷地聽完一面，對聽者的耐心和專注程度又提出了要求。“這種從源頭開始的情感投入，讓音樂帶給我們的不只是淺層的反饋。”方崠清說。

別讓黑膠變?yōu)樾銉?yōu)越的道具

哪些人愿意為黑膠唱片的情懷和音質(zhì)買單?從對周圍朋友的了解來看，三石一聲認為，它的受眾應該是具備一定經(jīng)濟和審美基礎的人群。目前，市面上一張黑膠唱片的價格大致為150元到200元，一些搶手的版本單張價格可以超過1萬元，頭版未經(jīng)上機的稀有品甚至能達到單張10萬元的“天價”，而配置基礎或性價比較高的黑膠唱片機，售價也多為幾千元。

“搭建一個黑膠聆聽系統(tǒng)，需要不低的門檻。”方崠清說。即便作為專業(yè)的音樂從業(yè)者，他購入黑膠唱片時依然有考慮和選擇，“通常來講，收藏唱片，我會先尋覓數(shù)字音頻文件，盡量能先聽到無損格式或未經(jīng)壓縮的WAV.文件，然后再買入CD唱片，確定特別喜歡這張的演繹和錄音，再慢慢尋覓，收入黑膠版本”。

也有人看中了黑膠唱片的另一種“收藏”價值。他們也許并非對音樂本身那么癡迷，家中也不一定購入了唱片機，但黑膠唱片的包裝以及各類彩膠唱片很適合變成頗具情調(diào)的裝飾品，很多家居品牌也相應推出了漂亮的收藏相框，能妥帖地展示碟盤、封套和歌詞本。簡而言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黑膠唱片回潮，是現(xiàn)代人對高進階感官體驗的終極追求，以及一種深層的崇尚美的生活方式。”方崠清說。

不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學者、樂評人王紀宴提醒，黑膠唱片的收藏和聆聽“需要一種‘去發(fā)燒’的心態(tài)”。從音質(zhì)效果來看，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CD的聲音“已經(jīng)非常干凈和圓潤了”。誠然，早期CD的制作技術不夠成熟。卡拉揚大師曾錄制過一套名曲集錦，王紀宴同時擁有CD和黑膠版本，播放《威廉·退爾》序曲時，CD版本中，有一小段長號的聲音“顯得特別扁平，沒有共鳴感，也沒有質(zhì)感”，遠遠遜色于黑膠版本，但類似的現(xiàn)象，尤其在當下已不多見。

王紀宴不贊同某些黑膠唱片追捧者的優(yōu)越感，“他們不是在聽聲音，而是要追逐一種時尚，以此顯得高級，或者把收藏量作為炫耀，去攻擊那些聽CD或者MP3的人，這是讓人很不舒服的現(xiàn)象。”數(shù)字音樂是歷史前進的必然，它高度便捷，也比黑膠唱片和CD更加環(huán)保，就像無紙化辦公一樣是大勢所趨，“有些一味標榜黑膠的人無視歷史的發(fā)展和環(huán)保的需要，堅持黑膠要回潮，我個人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

王紀宴記得，指揮大師小澤征爾提過，有一次在東京的唱片店里，他看著一架一架的唱片，突然間感到一種厭惡。“他是指揮家，錄制的唱片非常多，但他覺得唱片一旦堆在一起被發(fā)燒友膜拜，就不再是他想要追求的東西了。”對更優(yōu)音質(zhì)的向往無可厚非，但欣賞音樂，并不應該被載體束縛，“如果期待對音樂有更深入、更自然的接觸，更需要的是一顆平常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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